武夷问茶｜茶烟深处是东溪

茶烟深处，建瓯东溪的水纹里漾开千年前的倒影。

立春次日，我陪同武夷学院茶与食品学院郑老师及其好友，前去探访茶神庙。车轮碾过松溪氤氲的晨雾，半盏茶的功夫我们已置身凤山山腰。气温接近零度，我们伫立于画家徐里书写的“茶神庙”匾额下，虽身着冬衣，却总想用几个哆嗦来取取暖。守庙人裹着浓重乡音挤上前，青布棉袄里抖落着北苑的旧事。浓雾在他的比划间渐渐散去，凤凰山身披青黛，庄严地横亘在眼前。隔着东溪，我们似乎听见御焙传来阵阵的喊山声和研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阵风从对岸的北苑吹来，寒气中夹杂着宋时龙团凤饼的沉香，天地瞬间变得煦暖起来。

北苑贡茶的传奇始于五代十国的烟雨。张廷晖沿东溪两岸播撒茶种，将江南的灵秀揉进茶的风骨，把中原的豪迈淬炼为茶的灵魂。在闽国龙启年的一天，月色漫过雀舌嫩芽，张三公将凤凰山周围方圆三十里的茶山献给闽国。他懂得茶是自然赋予的碧玉，需让更多的建人知茶善制、以茶兴业。我想这应该就是张三公屡被宋廷敕封，为后世尊为“茶神”的原因吧。

我们站在观景台上远眺，墨绿的茶垄如游龙般穿梭，浮现出北苑之大观。时光流转间，我们仿佛瞧见采茶姑娘身着春衫，肩背竹篓，盛着月色，在郁郁青林间采撷着大地的赠与。丁谓俯身查看龙焙柴薪，火舌在泥灶里吞吐青烟。蔡襄用布帛包裹，以竹皮捆扎，榨去青味与苦涩，留存馥郁和芬芳。贾青挥杵捣玉泥，郑可简躬身焙茶黄。当第一缕小龙纹在茶面浮现时，御茶堂的窗外正飘着一瓣瓣雪花。

我们在茶神庙前支起茶灶，那火苗可曾炙烤宋子安在东溪试茶时的泥炉？茶汤溅湿了《大观茶论》的扉页，“香甘重滑”四个字在我们的口腔中弥漫。这是香于九畹芳兰的乌龙茶，还是宋时的焕若积雪的蒸青研膏茶？一时大家有些恍惚，这种奇妙的时空叠印，恰似茶汤里沉浮的叶片，既有历史的积淀，更是时代的赋予。

茶神殿中紫烟袅袅，供桌上除了古法制作的龙凤团饼，还摆着新式冷萃茶。守庙人用手机录播着昨日举行的游茶神活动，弹幕里飞过世界各地观众的惊叹。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强烈对撞，让我想起茶汤入喉时的层次感——前调是品种气息，中调是工艺匠心，尾韵则永远存留着文化基因里的悠长回甘。

茶香还未散去，我们踏入百年矮脚乌龙茶园。六千零九十株的矮脚乌龙茶树低俯着，如叩问大地的僧侣，他们蜷曲的身躯上裹着岁月的青苔。我匍匐下身子，看见最老的树根深扎在土里，紧紧攥着清代咸丰年间的票根。起点是北苑，终点是台湾的冻顶山。

在福建农林大学的实验室，科研人员从台湾和福建撷取170个茶树样本，用DNA全基因组测序的方式，破译出隐藏在北苑茶丛中的密码，验证了20世纪90年代台湾吴振铎教授的远见卓识。那座铭刻着两岸血脉情深的“百年乌龙”碑记，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我们站在古茶园木栈道上，望着东溪水自西向东奔腾流淌。八百年前这条溪流承载着北苑贡茶，托举它成为大宋茶文化的顶流，中国茶文化的脊梁。当我们把历史熬成茶膏，现代茶叶的叶张便充满时间的包浆。如今，这杯中的琥珀色，何尝不是血脉的传承？

茶烟散尽处，凤凰山的茶树又悄悄地抽出新芽。那些深埋地下的研盆与焙坑，正在复兴的脚步里萌动。北苑，这沉睡的茶都，正从宋代的梦中渐渐苏醒；建茶，这历史的瑰宝，将在现代茶人的掌纹间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