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研究｜朱子与书法

朱子“书”什么？

朱子的书法功底从何而来？原来，朱松善于书法，他临写王安石的字几可乱真。朱子从小便受到书法艺术的熏陶。青年时期，朱熹对书法兴趣更浓。他在《家藏石刻序》中自述：“予少好古金石文字，家贫不能有其书，独时时取欧阳子所集录，观其序、跋、辩证之辞以为乐，遇适宜时恍然若手摩挲其真实面目，了其文字也。”

朱子自幼跟随父亲及武夷三先生刘子翚、刘勉之、胡宪学习写字，尝学曹孟德书，后攻钟繇楷书及颜真卿行草，一生都坚持练习书法。朱子“学书从汉魏入手，上追钟繇”。钟繇是历代公认的大书法家，当年曹操常与他论书。钟繇因善书，曹操将他职位晋升为太傅。朱熹也一度学曹操书，他的豪放书风对朱熹影响颇深。

朱子书法受颜真卿书法影响很大，尤其是行草。这要从朱子改体故事说起。有一天，朱子看见刘珙正在临写颜真卿的鹿脯帖，不以为然，于是把曹操的法帖展示给他看。没想到刘珙说：“我所学者，唐之忠臣；公所学者，汉之篡贼耳！”朱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此后，朱子认真掂量了刘珙的话，遂改学他体。在宋代，颜真卿书法最受推崇。宋书法评论家朱长文的《续书断》成书于熙宁七年（1074），列入神品的仅三人，而颜书列为第一。陆游还写下“学书当学颜”的诗句。

朱子楷书学钟繇，行草书改学颜真卿《争座位帖》等。明人廖景凤云：“尝见朱子笔牍数张，盖法鲁公争座书，即行边添注，亦复宛然，意致苍郁，沉深古雅，有骨有筋有韵。”鲁公是世人对颜真卿的尊称，这说明朱子对颜体字是下过一番苦功学习的。

但朱子一生精力主要花费在研究理学，并无意当书家。他只是在治学之余，临池学书，是个学者型的书家。冯班《钝吟书要》曰：“书是君子之道，程、朱亦不废。”朱熹崇拜二程理学，也崇拜二程书法，曾录程颢《书字铭》“握管濡毫，伸纸引墨，亦（乐）在其中。点点画画，放意则荒，取妍则惑……”为学书之戒。朱子还刻程颐书法帖数种于庐山白鹿洞洞壁，朝夕观之。

由于朱熹在当时是名气很大的学者，不少门人弟子将家藏秘帖请朱熹题跋。使他有更多的机会观赏到魏晋、唐宋年间众多名家墨宝，从中博取众长，至晚年书艺渐进佳境。

朱子书法的艺术特征

朱子是学者，但他具有书家驾驭笔墨的法度、技巧。其书艺突出特点在于具有浓厚的“书卷气”，宋代书法打破唐人法度，多注重意趣，以笔墨表达情感，历代书家总结为“尚意”书风，代表人物首推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宋四家”。

朱子书法所透出的“书卷气”，明显受了宋代“尚意”书风影响，受儒家正统思想的影响，他表现在书法上也是严守前人笔法，下笔点画，均讲法度。正如明王世贞所说：“观晦翁书笔势迅疾，曾无意于求工，而点画波碟，无一不合书家规矩。”

朱松十分喜好收集金石一类文物，家中有大量的金石收藏，受此影响，朱子也十分爱好金石文字，这对他的书法风格直接产生影响。朱子的大字书法，其起笔为逆锋行笔，结尾处回锋圆收，与大篆行笔相同，所以朱子的字特别有篆籀气息。

朱子还学曹操、钟繇，接魏晋遗风。曹操所处的时代隶书盛行，楷书初立。朱子学曹操的隶书之后，他的字自然也就更加圆润中和。钟繇是曹操的大臣，其楷书被誉为“真书之祖”，朱子仰慕钟繇，主要是受其古朴气息的影响，认为这种楷书源头的书法更充满古意。

从朱子现存的大量书迹中可以看出，他的作品不只是体现出魏晋时期的风格，也有许多唐代书家的影子，他对颜真卿的书法就特别赞赏，甚至产生了“书学莫盛于唐”的观点。在朱子的一生中，花费了大量精力研习颜真卿书法，在他的《论语集注稿》中，更是将颜真卿的书法风格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行书方面，朱子对五代时期的杨凝式也是情有独钟，《宣和书谱》评价称：“凝式善作字，笔迹独为雄强，与颜真卿行书相上下，自是当时翰墨中豪杰。”因尊崇颜真卿，朱子自然就喜爱杨凝式，也将其用笔粗壮圆浑的方法运用到自己的书法中，在朱熹的《书翰文稿卷》中就有明显的痕迹。清朝书法大家沈寐叟曾言：“淳熙书家，就所见者而论，自当以范成大、陆游与朱熹为大宗。皆有宗法，有变化，可以继往开来者。张即之益入，可称‘南宋四家’。

朱子的大字书法也是自成一格。经过几十年的研习与磨练，朱子晚年的书法炉火纯青，然其成就最高者，在其擘窠大字。其大字用笔沉郁高古，老辣厚重，起笔气足墨饱，雄强有力，然后轻重交替，长短相宜，偶有飞白游丝，枯润相生，末笔厚重宽博，承载有力。朱子大字作品，散见于众摩崖石刻、牌匾楹联中，尤其是其榜书《千字文》堪称奇伟之作，历代书家赞不绝口：“朱子善行草，尤善大字，下笔即沉着典雅。虽片缣寸楮，人争珍秘……”（明陶宗仪语） 。“紫阳文公书法尤闳肆博大，其擘窠大书，浩逸之气直可方驾鹤铭；即寻常著书草稿，纵横浩荡，扩大有寻丈之势” （清罗振玉语）。

善评书的朱子

朱子不仅自己善于书法，而且善于评论书法作品。明书法大家董其昌《书法阐宗》就曾称赞朱子“善评诸家书”。朱子对书法艺术的论述散见于于碑帖题跋之中。《朱文公文集》（四部丛刊初编缩本）卷八十至卷八十四全是朱子的题跋。明毛晋还根据朱子题于师友、弟子家藏的魏晋、隋唐及北宋书帖之后的跋文编辑成《晦翁题跋》三卷。

朱子书法的“理本体论”观。在朱熹的理学思想中，最为重要的是对义理的阐述。朱子将理的源头看作天理，在朱子的伦理道德观中，天理具体为三纲五常。他认为在天地之中，人都是因为理才存在的，因而朱熹提出了他的核心思想“存天理，灭人欲”。因为理的存在，人才有不同的性格，也正是因为理存在，天地万物才有了生命。由于朱子认为理无处不在，他把书法看作理的衍生物，他认为无论是文字的产生还是汉字的转化，都是理作用的结果。

《朱子语类》曰：“或问：‘仓颉作字，亦非细人？’曰：‘此亦非自撰出，自是理如此。如心、性等字，未有时，如何撰得？只是有此理，自流出。”朱熹认为仓颉之所以能够创造汉字，并不是凭空杜撰，而是因为理的作用，他认为，在理的作用之下，书法可以建立本然的形象。

朱子“以理论书”是坚持将先秦原始儒家的伦理道德观融入书法，其书法达到一种中正平和的君子文化的风格。他在练习书法时十分严谨，一丝不苟，笔法精炼沉稳，不做作浮夸。他注重把握书法过程中的节奏，将节奏保持在自然状态，笔法不仅严谨又颇具洒脱之风，沉稳又不过分拘谨。

朱子书法传承统绪的尊古观。宋代理学家特别重视对中华文化经典《周易》《春秋》《礼记》的研究和传承，尤其是对六经之首的《周易》诠释和发挥最多。这也影响朱子尊古的书法观。他最为崇尚的是汉字早期的“篆籀意象”的境界。朱子认为，这种‘篆籀意象’是汉字的本然形态，是从理出发的根本形态，是书法的真正源头。他认为汉魏时期钟繇的书法作品中的天理蕴含得最为丰富，书法家对于字体美的过分追求是偏离汉字的本意的，要想找到书法中蕴藏的理，就必须复古，还原书法本来的状态，从古代书法作品之中找回“理”。

朱子“不与法缚，不求法脱”的书法观。朱子认为书法必须讲究法度，对于那些法度不严谨的随意型作品，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在北宋最为著名的四大书法家之中，朱子最为推崇的是蔡襄，他认为蔡襄的书法蕴藏着严谨的法度。朱子和米芾都认为书法应该“积古字”，所以朱子尽管对苏东坡、黄庭坚他们的人品十分礼敬，但是对于他们某些随心所欲的书法作品给予了明确的批评。

朱子感慨“字被苏、黄写坏。”，他说“及至米、黄诸人出来，便不肯恁地。要之，这便是世态衰下，其为人亦然。”苏轼、黄庭坚的书法重“尚意”，追求意气表达得畅快淋漓，对于规矩不太在乎。朱子则认为这两人的书法缺乏“君子气象”。君子人格是儒家的基本人格理想，君子人格在书法艺术中表现为中和之美的“君子气象”这也是朱子的艺术追求。对于书法，朱子认为追求法度而不过于张扬法度，寓法度于无形之中，在有法与无法之间，有意与无意之中才是君子气象的最高境界。

朱子说书品即人品观。朱子论书十分注重人品、书德，他在评宋韩琦书时曾说“书札细事，而于人德性其相关。”评欧阳修字时说：“欧阳公作字如其为人，外若优游，中实刚劲。”评曾巩书法时说：“南丰遗墨，简严静重，如其为人。”评潘时书云：“得欧、颜楷法，劲挺严密，如其为人”。

朱子的“心画”的理论认为笔迹即心迹，所以，人的精神气质、性格修养都会在字里行间清晰地反映出来。朱子在评判一个人的书法时，首先要看这个人的思想是否符合儒家的伦理规范。他认为凡是不符合儒家伦理规范的书法都是不完美的。据此，朱子对于欧阳修的书法作品十分推崇，他认为欧阳修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外若优游，中实刚劲”，让人可以品味出其中蕴藏的深意。

对于蔡襄的赞赏，朱子也是从他的人品出发，而蔡襄的书法又是师承唐朝的大忠臣颜真卿，蔡襄将颜真卿的端庄平正、宽绰博大的君子气象一一继承，以求正心诚意。同时他又将颜真卿某些过于讲究的技巧的笔画加以改造，如将颜字过于强调横细竖粗改为横竖粗细略相同，又将颜字某些过欹侧倾斜的笔画调整为更加平直端庄。经过这些处理，蔡襄笔下的颜字显得更平和庄严，意气安详，更有老者的老成持重，更符合理学家的规范和道统。

但是我们也看到朱子评书过分强调法度，反对创新，也表现出理学家思想的局限性。朱子推崇晋唐书家，主张复古。他对蔡襄的字极力推崇，对时出新意的黄庭坚、米芾却持贬义。他曾说：“蔡忠惠以前皆有典则，及至米元章、黄鲁直诸人出来，便自欹放纵，世态衰下。”他虽然也承认米芾书如“天马脱衔，追风逐电”，但又说“不可范”。黄庭坚草书气势磅礴，奔放洒脱，他提出“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观点。朱子却认为他“不甚理会得字，故所论皆虚”。这些看法都表现了朱子论书有局限性。

朱子书法对后世的影响

朱子的书法代表一种道统，在他众多弟子中影响很大，很多人效仿他的作品。南宋张即之尤受朱子大字的影响，他以凌厉方折、雄浑硬朗的笔调，力挽南宋衰微颓靡的书风。而张即之大字在朱子雄壮高古的基础上以破锋大胆行笔，更有一种残缺老辣之美。朱子的诗和书法都追求“老”的风格，这需要开阔的胸襟、执着的人生信念、芬芳悱恻的情怀、推己及人的仁爱，以及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学力。

朱子的书法在中国、韩国、日本都影响深远。明清以来，深受理学影响的王阳明、阮元、伊秉绶等大师的书法亦受朱子影响，他们的行楷书都有一种刚正不阿的凛然正气，都有理学家追求的正大气象，在心性与笔迹上与朱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风格老苍。清末大学者、收藏家罗振玉更是推崇朱子书法，在吸收朱子某些粗壮合并笔调的基础上，形成了圆润含蓄又意境深远的书风。当然，朱子书法更多的是影响了许多书家在书风上坚持儒家的道统，即“彬彬有礼，然后君子”。把代表君子人格的审美的书法，引导到道德的自我约束上来，强调人品即书品的原则，这才是朱子留给社会的最大财富，并影响深远。

当今书法乱象丛生，“江湖书法”泛滥，我们更应多加关注朱子的书论思想，从中汲取智慧精华，摒弃浮华之风，从传统经典出发，既根植于传统，又能体现新时代审美观，做到“师古而不拟古”，写出既有扎实功底，又有自己独特风格，并回归到“道心”的本体，努力成为一位真正有修为的书法家。

作者：□陈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