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党史方志｜蔡莞欣：简析光泽县民间故事的文化内涵

千百年来，光泽县先民在认识和改造自然中，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学。这些作品通过口传心授，在历史发展中逐渐形成了生动鲜活的民间故事。据收集整理，光泽县蕴藏的民间故事有3000多个，资源极为丰富。2016年10月，光泽县通过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评审验收，成为当时福建省唯一的“中国民间故事之乡”。

1993年3月，光泽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编纂出版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光泽县分卷》收录民间故事1444篇，主要有开天辟地神话，自然天象神话，动植物神话，洪水、人类繁衍神话和文化起源神话；人物传说、史实传说、地方传说、动植物传说、土特产传说、民间工艺传说和风俗传说；幻想故事、动物故事、鬼怪狐精故事、生活故事、机智人物故事、寓言和笑话等。这些民间故事朴实无华，从一个侧面描绘了光泽人民的生活方式、生产活动、思维方式、文化情趣、理想追求，反映了光泽县的历史等文化内涵。

一、光泽县民间故事的闽、赣文化交织

光泽地处福建省西北部，闽江富屯溪上游，武夷山脉西北段，与江西的黎川、资溪、贵溪、铅山，福建的邵武、建阳、武夷山等七县（市）毗邻，是福建的北大门，设有九关十三隘，“控江右而扼闽越”，乃是“闽西第一关”，境内的杉关为福建三大陆路之一，是福建与江西经济文化交流的通道，有闽赣咽喉之称。因此，光泽与江西地缘相亲、往来不绝、人文相通，两地百姓婚嫁往来、商贾贸易十分频繁，两晋时期以及隋开皇十二年（592年）至唐武德七年（624年），民国23年（1934年）8月至民国36年8月，光泽曾三度划归江西省管辖，这种复杂的地缘关系赋予了光泽兼具闽、赣两地文化特色的地域气质。这种与福建其他地域乃至外省文化的联系与交融，可在光泽民间故事得以窥见。

首先，如《米油与雷母的传说》讲述孝妇李氏甘愿与幼子共食米汤，却将仅有的米饭供奉婆母。雷公误判其不孝，降下天罚。后经村民申冤，玉帝方知真相，遂封李氏为雷母，掌闪电为雷公开路。该神话不仅在福建漳州、永春等多地广泛流传，其情节与台湾流传的《雷公和闪电》也高度相似。光泽《油火烧天下》是一则人类再繁衍神话，讲述天降油火焚世，唯藏身石狮腹中的小丫鬟幸存，终使人类重衍，宁德《大石姆救人种》、武平《兄妹传人种》、江西《油火烧天》等与其基本情节高度相似。罗天秀才这一特色人物的系列传说故事作为闽、赣流传范围最广的故事之一，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光泽县分卷》中也有收录。此三则神话传说都不仅在光泽一地有流传，亦或在闽地或在赣地或闽赣两地流传着基本情节高度相似的故事，成为跨越时空的文化印记，印证了光泽与闽、赣文化之间的血脉联系。

其次，《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光泽县分卷》所载《戴狗帽的由来》传说，通过狼狗舍身护主的情节，生动诠释了光泽民间将犬类视为守护象征的朴素信仰，孩童佩戴狗帽的习俗既是对忠勇动物的感恩纪念，也蕴含着驱邪纳吉的美好期许。然而，除光泽之外，闽地其他地区也普遍相信狗对鬼魅之类的镇邪作用，刚满一二岁的孩童，戴的帽子上往往缝有一小块干狗皮以辟邪。另外，光泽之所以能够形成丰富的民间故事，与光泽“讲古”习俗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光泽所谓“讲古”即通常说的讲故事，这在光泽已流传千年之久。而江西各地农民也把讲故事称为“讲古”，亦或是“嘈天”“讲瞎话”“讲白话”等类似“讲古”的称呼。可见光泽与江西某些地区存在着聚集在一起讲述民间故事的风俗习惯。这些由民间故事反映出的相似的民间习俗生动印证着光泽与闽、赣两地之间血脉相连的精神纽带。

再次，民间故事的收集与整理一般尽量按照讲述者的原始表述记录，不随意修改内容，故民间故事中往往含有一些的方言词汇。光泽方言原系闽方言，由于大量江西移民的迁入和与江西的长久交往，渗入了大量赣方言的成分，逐渐演变为闽赣方言。《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光泽县分卷》中含有不少光泽的方言词汇，一些方言词汇具有闽方言特点，如“厝（家）”“寮”“后生仔”等；一些则具有赣方言特点，如“热头（太阳）”“滚（热）”等。这些在民间故事中保留下的方言词汇无声诉说着光泽与闽、赣两省之间割舍不断的文化亲缘。

二、光泽县民间故事的闽越文化

闽族、闽越族作为福建地区的先民，其活动范围覆盖了闽江流域及周边地区。从周朝开始，光泽地区便纳入七闽的版图；秦朝时期，随着闽中郡的设立，该地正式纳入中央王朝的行政体系；西汉初期，闽越国建立，光泽成为其辖地。在随后的历史长河中，尽管行政区划有所变动，但光泽与福建地区的隶属关系始终紧密相连，这种长期的政治归属为闽越文化在光泽的传承与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蛇祟拜是闽越文化重要的文化特质，大量文献和考古发掘都证明闽越人盛行崇蛇之风，《说文解字》释“闽”为“东南越，蛇种也”，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称：“旧经：闽越地即古东瓯，今建州亦其地，皆蛇种。”且福建地区至今尚存大量反映闽越族崇蛇习俗的各类文化遗迹。而通过研究光泽民间故事也可以窥见其中的蛇崇拜遗存，从而窥见光泽文化中的闽越文化属性。

光泽县民间故事《人死蛇脱皮》，讲述远古人类原本具备蜕皮返老还童的能力，而蛇类无此能力，但因蜕皮过程痛苦难耐，人类以“蜕皮”能力交换了“死亡”，从此有了生死循环，蛇类则通过蜕皮获得再生。神话中“蜕皮”被视为生命循环与再生的象征——这正是神明的重要能力之一。神话最后蛇类拥有了强大的“再生神力”，这成为光泽蛇崇拜遗风残留的佐证。

此外，光泽还有《神蚣庙》《张果老运木》《猴子山的来历（二）》《蛇岭隘》等涉蛇传说，其中的蛇均具备超自然能力，他们为祸一方，最后为神或人所收服。此类传说故事中的蛇形象已从早期的图腾性质演变为世俗的地方神祇，且皆以恶神形象出现。这种形象上的变化，反映了上古以来光泽乃至闽地的蛇图腾崇拜和蛇神信仰在汉、越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不断式微的发展历程。但是仍有一些传说故事，如《龙井》《人心不足蛇吞象》等的蛇形象是正面形象，可以看到原始崇蛇文化顽强的生命力，也是汉、越文化兼容性的体现。

三、光泽县民间故事的动物崇拜

光泽县民间故事中的动物崇拜，是当地独特文化的重要体现，融合了闽越族原始崇拜、汉族移民文化和畲族等少数民族的盘瓠文化，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间信仰体系。蛇、猴、狗等动物元素在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既保留了古早遗存，又展现了多民族文化融合发展的生动场景，是光泽文化传承与变迁的珍贵见证。

在闽人眼中，猿猴是极具灵性的动物。光泽境内留存多座与猴崇拜相关的庙宇：止马镇杉关村东山自然村深山中有一座小庙，内有栩栩如生的孙悟空塑像；猴子山麓的饶坪村旁，亦有一座规模初具的齐天庙。民间亦流传着《猴子山的传说（一）》《猴子山的来历（二）》《大婆变猴母》《洗马涧》等与猴类有关的传说故事。《猴子山的传说（一）》讲述玉帝座下灵猴不忍百姓受苦，私自下凡开山引水、寻找五谷种，被玉帝发现后镇压山下，后人为感念其功德，将此山命名为“猴子山”。灵猴救民、不畏强权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光泽原始猴崇拜的遗存。

明清时期，《西游记》故事广为传播，百姓对猴神的崇拜逐渐演变为对齐天大圣（或曰丹霞大圣）的信仰，这一转变在光泽民间故事中亦有生动体现。如《猴子山的传说（一）》中提到：“灵猴交待众人犁耕田地，等它归来，自己一个筋斗翻上天去寻五谷种了”“孙悟空一顿金箍棒，扯起灵猴就走”——其中“筋斗”“金箍棒”等元素，显然是受《西游记》及齐天大圣形象影响后的融入。而猴子山的另一则不同传说——《猴子山的来历（二）》则进一步体现了《西游记》对当地猴神信仰的影响力。故事讲述孙悟空师徒途经光泽时，打跑作乱的蛇精后，拔毫毛点化山顶巨石为石猴，永护此地。相较于前一则传说，孙悟空成为此则传说的主角，故事情节与《西游记》第六十七回“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降妖伏怪”相似。对比这两则传说的中孙悟空元素的参与度，可以窥见光泽的民众早先崇猴文化内涵向孙悟空崇祀的嬗变。

上文提到的《油火烧天下》是狗崇拜的遗留和多民族文化融合的佐证。该神话结尾与其他地区不同，其幸存者为一女子而非兄妹，得以再度繁衍是因上天认为此女子有“天福”，而派“天狗”与之成婚，所生后代均有尖尾骨的特征。这个“天狗配凡女”的结尾，与汉晋时期已见于史籍的盘瓠传说高度相似，亦是狗图腾崇拜的反映。《山海经·海内北经》载：“其东有犬封国，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郭璞注曰：“昔盘瓠杀戎王，高辛以美女妻之，不可以训，乃浮之会稽东海中，得三百里地封之，生男为狗，女为美人，是为狗封之国也。”东南土著后裔畲族“相传盘瓠种也”，盘瓠传说在畲民中世代相传、家喻户晓，他们迄今仍奉一只名“盘瓠”的狗为始祖。而在光泽境内畲族为第一大少数民族，据记载其为明代迁入，已在光泽境内繁衍500多年，光泽地区的神话传说受盘瓠文化影响实属自然。

综上，光泽县民间故事如同穿越时空的文化棱镜，既保留着闽越文化、动物崇拜的远古记忆，同时交织着中原移民带来的礼乐教化与畲族盘瓠神话等少数民族文化基因，更生动诠释着闽赣交界地带多元文化的层积与交融，成为东南地区多民族、多地域文化交融的生动见证。